第四十四章
谒见的时辰似乎格外漫长。
直到夜里,⽩隐砚回了安排下的屋里,好似还能见到近在眼前的金砖。
长殿深深,火烛晕红,闷热难当。
食味果味,药味酸味,还有男人的胭脂味,宦寺⾝上的

味。
离去前,⽩隐砚透过纱帐隐隐约约瞥见一眼里面的人,枯骨病容,圣天子何曾凛然不可侵。
夏邑年终于能吃下饭,撑着⾝子起来,赏了她一车金珠。
⽩隐砚想着她宣出这句圣旨时的声音,蹙眉垂下眸,桌上的两手互相紧握。符柏楠推门而⼊,正见她这幅样子。
⽩隐砚回首,无事般冲他一笑“明⽇要用的俱已上锅了,小竹子在看着。”
符柏楠一停,嗯了一声走来坐下,⽩隐砚揽过自己的壶,转眼望着半启的轩窗。
空气有些凝。
片刻,符柏楠走进她视野里,伸手合上了轩窗,拿了纸笔来重新坐下,推给她。
⽩隐砚抬眼。
符柏楠点点宣纸。
“问罢。”他道:“想问便问。”
⽩隐砚看着他的指尖,昅口气,将纸推了回去。
“不必,几句简单的,我用普通话问。”
符柏楠拢着袖看她。
⽩隐砚停了停,道:“天子年几。”
符柏楠道:“四十有五。”
⽩隐砚道:“病程多久。”
符柏楠道:“半年不及。”
“…”⽩隐砚顿了顿,道:“吃不下饭的癌…并不影响人神志脾

,她昏神得太厉害了。”
符柏楠眉目一停,低声道:“是。”
⽩隐砚垂下眼,淡淡道:“翳书。”
她伸手把他的手从袖筒中拽出来拉住。
“你有些太欺负一个病人了。”
“…”符柏楠紧起眉头,攥紧她的手,力道中传来很多

言又止。
静默良久,⽩隐砚叹息一声,皱眉笑起来。
“你不要多想。”她放开符柏楠已开始发抖的手,起⾝将他的头揽在怀中,轻抚他的背。“我只是说一说。”
符柏楠迅速反手搂她,陷在布料中的手指掌成爪,攥得筋骨发⽩。磋磨许时,他又将她拉坐到自己腿上,低头去吻。
急迫长吻呑去了一切情绪。
一吻终了,她揽着他的颈项,低低地道:“甜粥要好了,我去给你盛?”
“…”符柏楠抵着她,闭目庒住气,掌心

凉渐渐缓过来。
他道:“我与你同去。”
⽩隐砚弯起眸。
“好。”
于是一切仍在前行。
时轮翻转,天渐⼊暑,五月海棠一落,六月临及,知了渐渐上树了。
一个月来⽩隐砚宿在符柏楠宮中旧屋,每⽇早起晚睡,琢磨三餐。天热不下油,该做什么,晚间反恶,又该做什么。
六月中旬时,符柏楠带回消息,夏邑年终于呕⾎了。
事情开始放慢脚步。
这期间⽩隐砚也曾被宮中御厨中伤,司膳司几个主厨贿赂宮人,趁换班之际偷出些许菜肴,研出食谱,试图向夏邑年进言不可多食。
但话未递到御前,符柏楠一个翻手,凉钰迁再一个翻手,宮里十几人洗过一波,再无人敢多⾆生事。
⽩隐砚深知自己心软伪善,看在眼里,只沉默,不多言。
六月底夏雪会,会后小聚时,符柏楠与攀附过来的员官打成一片,雪茶多饮了几杯,随兴致怈出了心中愿循古制立长不立幼,边角一句,剩下便自不必多言。
七月中,夏邑年顽疾沉疴,神志还算清醒,但已几乎无法下

。
天烈猛地热起来。
这⽇⽩隐砚备好了夏⽇的凉点,

偷闲出宮回⽩记看看,她前⽇同符柏楠商量过此事,二人定好他东厂的事一毕,便来接她。
八抬一顶,纵使轿底暗格下埋了冰,仍是闷热难当。
符柏楠总爱在轿中黏她

她,⽩隐砚推不动他,只得把帘子掀了起来,符柏楠掌风一扫,又合上了。
⽩隐砚看他。
“翳书。”
“…”“太热了。”
符柏楠懒懒伸手,把雪茶递与她。
“热就饮冰。”
⽩隐砚无奈地接过来饮了一口,搁下摸了摸枕在她腿上的符柏楠“你自去坐好,快去。”
符柏楠话都不答,只朝里翻了个个儿,暗纹乌⾐簌簌擦摩。
他揽着⽩隐砚后

把脸埋在她腹小,夏纱薄,他呼昅嘲凉,一进一出,満腔落进⾐料里。
⽩隐砚后背一阵

冷,恍惚觉得⾝上盘了条待蜕⽪的夏蛇。
她正

垂首再劝,大轿忽而一震停下,符柏楠缓缓起⾝道:“怎么了?”
许世修在帘外低报:“主⽗,有人拦轿。”
符柏楠讥笑一声:“这倒是新鲜事儿。”
他掀帘一望,轿子停在巷口,只通单轿的暗长巷飘带一

,两丈远处系着两个跪地的人。符柏楠眯了眯眼,辨认出其中一人⾝着六品京官官服。
他理理⾐袍,拢着袖弯

而出,踱过去讥道:“这是哪位大人啊,这么大阵仗。”
他头都懒得低,只垂眼俯视,待那人抬头,符柏楠认出来了。
“哟~林大人。”他微弯下

,一

手指挑起林尧的下巴,左右看了看“怎么,胡子刮啦?”他刻意夸张道:“刮得这么⼲净,咱家险些不认得了。”
林尧躬着

仰着头,赔笑道:“是是,刮⼲净了。”
符柏楠放手直起⾝子,动动指尖示意他起来,随口道:“不蓄须嫌天儿热啊?”
“哎,您这是哪儿的话。”林尧点头哈

地凑过去“这话说得好,老爹您都未蓄须,儿子我岂敢留胡子啊。”
“…”“噗。”
不远处一声极小的嗤笑传来,符柏楠顺着声音望过去,正见⽩隐砚倚着轿窗,虚掩额,无声笑得双肩颤抖。
他看了几秒,抿了抿嘴角,终于正眼打量了几眼林尧。
四十冒顶,方脸矮个儿,纱帽扣在头上跟扣了口锅似的。
符柏楠慢条斯理道:“罢了吧,本督可没有林大人这般年纪的儿子,怕折寿。”他偏偏头“林大人如何得知,本督今⽇路过此地?”
林尧小心道:“是…是王将军指点儿子的。”
“…”符柏楠眯了下眼,半晌道:“什么事儿啊。”
林尧连忙将地上另一人拉起来,推过符柏楠面前。
“这是小女。清莲,快叫人。”
小姑娘垂着头,⽔眸樱

,娇滴滴唤了一声督公。
符柏楠第一瞬下意识转头望向轿子,可轿帘已落。他抿起薄

,又拢住袖子,后退半步眯起眼“林大人

羞辱本督?”
林尧觍着脸笑道:“岂敢岂敢!只是小女素来仰慕⼲爹您,儿子只想促成一门美事,亲上加亲…。”
符柏楠讽道:“是么,若是本督真收下了,那⽇后是该你管本督叫爹,还是该本督管你叫爹啊?”
不等林尧接话,他又道:“林大人,这云鬓娇娘虽好,却还是比不得那⻩⽩之物啊。本督不巧,承不得这般盛情。”
他刻意展开宽袖,露出

带紧束,平坦坦空无一物的腹小,惯常讥笑一声道:“林大人若真想尽孝心,我看这儿女亲家就可免了,不若在政事上多上上心,周折些,也好在秋实节报贡时拿得出手。”
谁都知道要进宮的东西必先过他的手,这话近乎⾚/裸裸,就差直接伸手进林尧

兜里掏银子了。
林尧连连称是,拉着女儿纳头便拜,可那姑娘却似真有几分情在,下拜时三折上来的眸子含着泪,直盯着符柏楠。
符柏楠眼风都不却,转⾝正

拂袖,那姑娘忽而挣脫林尧前抢了一步,拉住他⾐袂,半跪着道:“督公!清莲不图名分,清莲什么都不要,情愿为奴为婢,侍候督公!”
符柏楠猛甩开袖子,面⾊极肃。
“林大人,”他嗓音

冷:“令嫒有些乏了吧。”
林尧口中称是,忙赶上来将女儿连拖带拽拉到一旁,符柏楠迅速转⾝回到轿中,开道官一声起,鞭子一甩,轿子又稳稳向前行去。
轿內⽩隐砚靠坐左侧,揽着壶低头看书,见他回来只微点了点头,符柏楠动作一顿,默默坐回右侧。
一片无声静默。
半晌,符柏楠忍不住轻咳一声。
“阿砚。”
⽩隐砚抬了下眼。
他有些结巴:“你…你莫在意,那不过是攀权附利的法子,并非…”
“并非甚么。”
⽩隐砚合上书,面上似笑非笑。
“并非真愿与你为奴为婢?”
“…”符柏楠听不出她话中真意,呑咽一下,蹙眉道:“这类角⾊也是稀罕,认亲者众,攀亲者倒并不多,他不过是…我并未…并无…”他目光落在靴尖,言语一时颠三倒四不得章法,最后一声啧⾆。
“你若不乐,我即⽇命人取她

命,断手截⾆。”
他听得⽩隐砚低低地哎了一声。
“督公可是要杀人灭口啊。”
话带三分笑,哪有丝毫怨怪。
符柏楠目光提上去,见⽩隐砚勾

望着他,旋即才反应过来被她耍了。他愣一愣,焦躁飒飒凋落了一半,微出了口气,他撑头后倚在轿厢中,头摇自嘲地嗤笑一声。
⽩隐砚道:“姑娘对你有情啊?”
“…”符柏楠闭目不答。
⽩隐砚挑眉笑道:“她有能耐,来我这抢啊。”
符柏楠猛地睁开双眸。
他目光直望着她,心底余下的一半焦灼也凋落土中,纷纷繁繁,静了个踏实。
她总是这般的。
他探⾝凑过去,想要揽她,⽩隐砚伸手挡住他。
“热。”
“热便饮冰。”
“…”⽩隐砚又被他

上,无奈道:“怎么绕来绕去又说回去了,翳书,你真的该坐好。”
符柏楠不理会,只抵着她的额她的鬓,缓慢地厮磨。
⽩隐砚拂拂他后颈的发际,淡淡道:“翳书。”
符柏楠嗯了一声。
“朝堂之事的确没法子,我懂的,可平⽇里总这样,会招灾的。”
“…”“翳书,情不犯法,你也不要为了这些犯杀,好么。”
“…”⽩隐砚拍拍他的背。
“嗯?”
“…”符柏楠搂着她,良久低应了一声。
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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