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
宮靴踏雪,过而无声。
符柏楠克制不住地走得飞快。
打过三更,已进⼊后半夜了,风雪愈发大起来。他未提灯,独⾝驰行在凉夜无人的巷子间。
瓦市愈发近,他已在朦胧中见到那条街口了。
符柏楠又疾行几步,万籁无声中,忽然一物破空扎来,划破他脸颊。这突发之事全在意料之外,他堪堪避过,却又有两三只从四处扎来。
符柏楠脚不停顿,迅速转⼊旁边窄巷,

间钢鞭猛出,鞭尾一甩打出片雪幕。
钢鞭映光与异物相撞。
他边退边打,动作不停,来人下饺子一样冲⼊雪幕,雪起雪落,地上多了五只断箭三个人影。
这些人连他十招都吃不住。
符柏楠一收鞭提气跃上屋檐,追着逃窜而走的黑⾐人猛驰几丈,挥鞭破空,那人扭头挥剑抵挡,一放一收,符柏楠钢鞭脫手。
对方似乎大感意外,停顿了一瞬。
这瞬息之间,符柏楠袖中左手猛挥,极轻的“哧”声后,那人惨叫一声倒在檐上,屋上积雪簌簌落下去。
符柏楠走过去将钢鞭收回

间,提起那人⾐领,收了打出的薄刃跃下屋檐,将人扔在地上,冲循声晚来的厂卫淡道:“锦⾐卫断不会如此轻看本督,必不是他们的人,带回去审清楚。”
厂卫拎起人领命而走。
符柏楠在无人的空巷中默立许时,直到周围一切寂静许久,才咬咬牙,缓缓吐了口气。
他提步,仍向瓦市而行。
⾝后站过的雪地上,留下两三点⾎迹。
⽩隐砚房里还亮着灯。
知道这点时,符柏楠站在院落中,悠长无声地出了口气。
他有些松散的站在那,望着那不稳定的微光,渐渐出神起来。
没有人打扰他,符柏楠也没有进去的打算。他跃墙⼊的院,只要不扣门,她不会发觉他在这。
他只怔怔地看着。
片刻,他缓缓抬手,指尖在薄软的窗纸上轻触。
窗纸是暖的,窗里想必也是暖的。
微光映透,惨⽩垂垂抚过万千枝头,枯骨深揷⼊土,簌簌捧起月下幽花。
方才

战时的热已消耗尽了,溅在⾝上的雪化进⾐服里。除了指尖一点,符柏楠浑⾝上下都是冷的。
天地都静着,时间早忘了行走。
不知何时,雪也停了。
符柏楠收回手,掌成拳,握在掌心的指尖在冰凉中暖得发烫。
他敛下眉眼,喉头滑动。
⽩隐砚清早启窗开门,顶起轩窗,却见⽩雪盈院,檐下三点鲜⾎,两只脚印。
静默许时,她连同落雪扫去了那点痕迹。
符柏楠这天到东厂到得很早。
他脸⾊很差,目下有少眠和失⾎的青败,但谁都能看出来他心情很不错。
上头的心情好到能让手下人看出来,这就是能讨着赏的⽇子。
他一路进厂,符糜符安两人赶着过来请安,平⽇不多话的符九也多说了两句。
几人一路过了影壁往隔院的厂狱走,到门口时正见着俩守门的支着个小桌下棋,符肆背着手站在边上看。
仨人见符柏楠过来连忙抹了棋局起⾝,他伸手示意坐回去。
“继续下吧。符肆。”
俩看门的坐下,有一个明显不乐意,抹了的局他还差五六步就赢了。
符肆应声跟⼊狱中,不待符柏楠问他便说道:“主⽗,昨⽇那人问出来由头了,是个杀手,雇他的是御史台的几个六品官。”
符柏楠嗤笑一声:“蠢货。把那几个芝⿇官儿牵头的抓回来。”
符肆迟疑道:“可是主⽗,其中一个是徐贤的亲近门生,若这么做了,怕是要出

子啊。”
符柏楠道:“我心中有数。”他偏偏头道:“小九,你叫上十二和十三,多调人手,厂周围的巡逻严些,近⽇但凡有事露头,不打只庒,务必让它拖到长休皇上上朝之后。”
“属下遵命。”
符柏楠走进牢房尽头,上下打量了一番那杀手。
那人十指⼊针,嘴角有绿

,光裸的脚趾掀去了十个指甲,泡在盛満盐⽔的木盆中,⾝上除了符柏楠扎得半寸刃痕,再无一丝伤口。
⼲净讲究,东厂作风。
他气息奄奄地垂着头,距离被捕到此时不过三个时辰,可看见厂卫的靴尖时,他浑⾝剧烈颤抖起来,含糊地告饶认错。
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酸腐味。
符柏楠菗出帕巾遮掩口鼻,低声问:“谁的手笔?”
符糜笑嘻嘻道:“回主⽗,是小的和小安子一块审的,咱们可都是您教出来的,不费大劲儿不见明⾎,和锦⾐卫那群猢狲儿不一样。”
“嗯,很利索。”符柏楠摸出三张大额银票随手递给他“今⽇没你俩事儿了,歇着去吧。”
“哎哟!谢主⽗!”
“谢主⽗赏!”
符糜和符安两人拿着银票,

天喜地的退了出去。
符柏楠唤来一人,吩咐道:“给他

上包扎起来,谁找来的,扔回谁府里去。”
言罢转⾝而去。
符肆猜不透他心中打算,却并不敢多言。
符柏楠回到屋中,净手后处理了些厂务,临及正午时,他唤来符肆道:“去准备些⻩纸烧酒。”
符肆一怔,即刻了悟道:“随时有备,主⽗明⽇几时去?可需属下备车?”
符柏楠摇首:“同往年一样。”
符肆领命而去。
当夜,符柏楠宿在了东厂。
第二⽇清晨,他更⾐简装,换了一⾝肃⽩,一人一马一壶酒,出了门。
天很早,晨风凛冽,符柏楠方出厂门,抬眼便碰见正往这走的⽩隐砚。
两边照面,互相都是一愣。
片刻后,符柏楠牵着马走去过,低声道:“有事?”
⽩隐砚本已

言,听到他难得算得上温呑的口气,却又停住了,许时才噤不住道:“你怎么了?”
话问完,她自己先笑着头摇:“也并无大事,昨⽇忙,没菗出空,今⽇开始我店中休业三天,就来看看你。”她偏头打量他“你伤好些了么?”
符柏楠动作一顿。
⽩隐砚见他如此,笑笑并未说破:“昨⽇你们手下去我那吃饭,跟他们聊了一会儿,听说你被皇上罚了。虽然是两三⽇前的事,但我还是有些挂心。”她举了举手中食盒:“想给你送点药膳。你既有事,我便递进门里去,你回来再用罢。”说着便要绕过去。
你打算去哪。
你为何穿⽩。
你怎么拎着烧酒。
你要不要现在吃饭。
这些,⽩隐砚一句都没问。
她知情知趣到令人生不出半分推拒。
符柏楠看着赶眼⾊过来的小太监接了她的食盒,忽然伸手拿了过去“我还未用早膳。”
⽩隐砚愣了下,道:“盒中有汤,你若骑马,会颠出来的。”
符柏楠利索道:“那便不骑马了。”
“…”⽩隐砚和他相处这些时⽇,首次不知该如何接话,半晌才道:“你…怎么了?”
符柏楠自嘲道:“什么怎么?”
⽩隐砚没言语。
他将马缰递给小太监,思虑片刻,昅口气道:“你今⽇若无事,随我来一趟罢。”
牵着马的小太监刚走到门槛,耳风刮进这句话,脚下一滑,差点一头抢在厂门口。
⽩隐砚却已反应过来了,四望了一眼,勾

点点头,裹了裹氅子,两人上了路。
她和符柏楠都不是爱说话的人,话少,也准,

来送往只是为活着,真正生活时俩人都不愿消耗精力,多费

⾆。
两人一路自北出城,过城门时,⽩隐砚见提督少监边上坐了个锦⾐卫的人,自然地与符柏楠拉开距离,隔了四五个人排查。
出了城,她赶上缓步等她的符柏楠,两人仍默默而行。
二人从清晨走到近正午,到了城北郊的佘山山脚。此山整座是皇家园林,噤军守灵,正南方睡着旧⽇的夏家先祖。
符柏楠没用

牌,带着她绕山而行。走至后山山间,两人愈行愈后,两刻过去,一座规模不小的陵墓在远处现出来。
⽩隐砚提裙行上一段石阶,歇气时打了个哈欠。见符柏楠看她,笑笑道:“一上午没喝茶,不大习惯。”她随口问:“咱们去看望谁?”
符柏楠但行不语。
走了一阵,他低声道:“我养⽗。”
“嗯?”⽩隐砚顿了顿“此处…是皇家陵园吧?”
符柏楠有些肃然道:“我按宗亲之制葬得我⽗,不违制。”
“…”⽩隐砚默然片刻,忍不住笑出来,边笑边叹了口气。
符柏楠看她一眼,低头抿了抿

。
两人一路往上,行上山

,⽩隐砚踩了块活石脚下一滑,符柏楠想也没想扶了她一把。
两只手迅速紧扣在一起,他浑⾝一紧,立马想要菗手。
⽩隐砚忽然道:“符柏楠,我的鞋好像破了。”
她抬眼

上他的视线,狡然笑道:“没想今⽇会走这种路,穿了绣鞋。”她看着他僵硬的脸⾊,凉凉补充:“脚也有些疼。”
“…”符柏楠那只手,终究还是没能菗出去。
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一阵,墓葬就在前方,符柏楠垂头看着路,突然低声道:“你…可以在此等我。”
⽩隐砚提裙拾级,语气没什么变化:“一会能允我也敬一杯吗?”她偏偏头“烧酒。”
⽩隐砚感到握着的那只手紧了紧。
她抬头看他。
符柏楠似乎有话要讲,刚张口,面⾊却忽然一变,拉着她的手也松开了。
⽩隐砚顺他视线看过去,亦沉下脸⾊,快步跟上符柏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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