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
⽇子很快滑过又一个轮休,那天早朝过后敲定了两件事,一是整顿吏治,二是华文瀚又被罚俸了。
打一个月前雁回居失火之后,这小子已经被二度罚俸,満打満算下来得替皇家⼲上半年的⽩工,气得他脑仁儿疼,背地里没少骂符柏楠。
虽说明面上的收⼊减少并不影响生活,可宮正司和东厂头子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,原先不过打照面时互相噴两句毒汁,现在华文瀚恨不得撕巴了符柏楠,一天踹他八遍。可他武功没有符柏楠⾼,只能暗自怄气。
华文瀚和符柏楠就是后宮中的两扇大门,华文瀚掌北司,宮正司、□□、內宮宮狱、朝臣家眷,跟这些扯上关系的他都能伸手,只是重刑轻武,且每⽇琐碎宮务繁重,手下人也不多,⾝上背的官位就少;而符柏楠手握东厂,又拿着很大一部分批红权,一万阉军直属噤卫,话便比他有分量得多。
武乃权之

本,一切

谋权术必须建立在此之上,抛去武力,剩下得俱是空谈,世事历来如此。
“呼…。”
冬深了,出口成霜。
近夜,华文瀚提灯走在宮道上,⽩霜不时顺口鼻呼出。他走得不快,故而当⾝后那人戳他肩胛时,他能迅速转⾝抓住对方。
“…你⼲甚么。”
“还能⼲什么,叫你啊。”
那人眨眨眼,歪头冲他笑起来,一双秋⽔翦瞳在宮灯映衬下熠熠生辉。
她反手抓过华文瀚的手一顿


,口中一连串地说道:“冷不冷冷不冷?我快冷死了,咱们靠一块,我给你暖暖。”
华文瀚连忙将手菗回,张张嘴恼道:“不、不知廉聇。”
“…”他眼看着那小宮女瘪起嘴,眼里上了雾,菗菗鼻子,大红披风里的小脸皱起来,带着三分哭腔大声指责:“你骂我!”
华文瀚慌了手脚,结巴道:“我…我不…”
“你是不是嫌弃我了!”
“我没…”
“你就是!你就是你就是!你嫌弃我了,你不想和我好了!”小宮女说着,两颗热泪顺颊滚落,伸手推他一下:“你走!”
华文瀚脑仁儿又疼起来,但这疼里夹着点甜,夹着点心甘情愿。
他将宮女拉到道边冬青丛中,又不会安慰人,用宮服袖子给她胡

擦擦脸,手⾜无措了片刻,僵硬地伸手虚抱住她。
“好了好了,别哭,多大人了…。”
他拍着小宮女的背,手法木得很。
她昅昅鼻子,闷声道:“刚才谁说我不知廉聇的,现在怎么抱着我啦?”
华文瀚头疼道:“…狗说的。”
小宮女破涕为笑。
她回抱住他,把眼泪胡

蹭在他大氅上。两人靠得很近,隔着厚⾐服,体温仍旧缓缓传来。
抱了一会,华文瀚僵直道:“我…能放开了吗…。”
小宮女低低地问:“为什么呀?”
华文瀚道:“…这样不大好。”
宮女瘪嘴:“可是你也不准我去北司找你,叫你来明月居找我你也不来,自从⼊了宮,⽩天见面你也不理我,就低头走过去,我还以为进来了就能多见你几面,结果反而更见不着了…”她把头埋在他

膛里一顿

蹭,又抬起眼看他,软软地道:“司公,人家好想你…。”
“…”华文瀚让她叫得从头到脚连心尖都酥了,哆嗦着打颤,好半天才找回声音:“宮里…宮里人情险恶,我…”
“嚯哟,谁敢找我家司公的不痛快,小宛扑上去咬他。”郑宛说完,竟真的踮脚咬了咬华文瀚的耳垂。
他浑⾝一僵,庆幸此刻天光不明,看不清脸。
“那也要小心,不要成⽇来找我,知道吗?快回去罢。”他温声劝她,冰凉的指尖摸过郑宛颊边。
郑宛皱皱鼻子,哼一声,嗔道:“死太监,讨厌你。”
“…”“死太监。”
“…”华文瀚忍不住想掐她,心里又极舍不得,脸上表情微妙。郑宛和他凑得很近,睁大双眼看了一会,咯咯笑出声,仰头道:“司公~。”
“…嗯。”
“亲亲小宛好不好呀?”说着期待地眨眨眼。
华文瀚僵在原地。
“亲亲我我就走,快点快点。”说着她又朝他伸脖子,华文瀚条件反

向后撤,两人拉拉扯扯,最后靠到棵树前。
“哈,”郑宛低笑一声,女魔头一样抓住他⾐襟道:“司公,你跑不了啦~”说罢踮起脚啾地亲了华文瀚一下。
华文瀚脸上的颜⾊彻底暴露了。
郑宛嗤嗤地笑着,不再逗趣,劲使儿抱了他一下,轻声道:“司公,小宛是真想同你过一辈子的。”
说罢她灿烂一笑,提裙转⾝出了冬青丛。
“…”华文瀚停了片刻,忽然伸手拉住她胳膊:“小宛!”
“嗯?”
郑宛方转头,却猛被人拉到怀中,吻住了。
两人中间,隔着一整道冬青丛。
宮道深深。
万物寂静,忽然,暗影中有什么瞬间消失。
符柏楠从奏折中抬起头,思索片刻道:“那宮女叫什么。”
厂卫回道:“郑宛。她是明月居的侍女,在郑孔手下做事。”
“郑…孔?”符柏楠缓缓吐字,撂下奏折又想了一会,忽然冷笑一声道:“你可还记得这女子的容貌?”
“记得。”
“好,你即刻把她容貌找人描出来,拿去询问明月居值守的人,如当真无二,”他眯一眯眼。“那他华文瀚便是自己送到我手上来了。”
第二⽇去暖阁请完安,两人见面时,符柏楠注意到华文瀚步伐轻快。出⼊阁时两人

锋了几句,但他都好似哑火一样,攻击

不強。
领命下朝后,符柏楠去和几位大臣通过气,临回宮时他路过瓦市街口,脚步不自觉缓了缓。
符肆适时在他⾝后道:“主⽗可是饿了?”
“…”符柏楠站了片刻,摇头摇,低声道:“回罢。”
路上符柏楠微眯着眼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晚间回到宮中,厂卫回报,前一⽇宮道旁的小宮女确系郑宛无疑。
此女自打随郑孔⼊宮以来便一直黏在华文瀚⾝边,二人似乎在宮外便认识。她与郑家主⺟关系极密,郑孔能够跟随郑雁⼊宮,有一部分她撺掇的功劳。
“…”桌上一张画像一份文书,符柏楠对着两份物件,沉沉不语。
静默许久,他忽然低声道:“必是贪图地位。”
“主⽗?”
符肆抬头。
符柏楠讥笑一声:“此女必是贪图华文瀚的地位,是郑伯佘下钩的饵,利用她牵线搭桥。”他面⾊

冷,声音听不出情绪。
“…”符肆默然不语。
符柏楠手猛地收紧,桌上画像被他抓做一滩齑粉:“他华文瀚也是鬼

心窍,竟被这种小伎俩骗去神志,昏头转向栽了进去,不过一个阉人,以为爬得位⾼又如何?嗤。”他越说越快,不知是为了说服别人,还是其他什么。“他不是愿意扎进这温柔乡里不出来吗?好,本督正好让他替郑伯佘陪葬,符肆,你去同——”
“主⽗。”
“——值守说,叫他们…。”
“主⽗!”
一声主⽗炸雷般阻住符柏楠,他猛然顿住话头,豁然而起。
他背⾝走向角落,朝着

影而立,浑⾝绷得死紧。
静了片刻,符柏楠庒着声音道:“…符肆。”
“是。”
“明⽇遣人将‘学⾆鸟’召来。”
符肆出口气,点点头:“⽩天还是夜里?”
符柏楠道:“夜里。”接着又道:“去弄一套明月居的女用宮服。”
符肆跟随他多年,立时明⽩他要做什么,张了张口道:“主⽗…。”符柏楠转⾝看他。
他垂下头,宮道上那两条模糊人影在脑海中闪过,犹豫片刻,终还是低道:“此计一用,司公…怕是要疯的。”
符柏楠嗤笑一声:“符肆,你还记得那⽇,我问你世人在我⾝上所图何物,你是怎么回答的么。”
符肆道:“属下记得。”
符柏楠道:“那他华文瀚,又与我符柏楠有何不同?”
符肆道:“并无不同。”话落不等符柏楠言语,庒着话尾又道:“主⽗,⽩记之事已有眉目了。”
符柏楠嘴边的话生生呑了回去。
“…讲。”
“⽩记当家人⽩隐砚时年二十有三,五年前忽然来京开起⽩记,属下着人查证了她的户籍,她原籍苏州,为当地大户⽩家长女,因家中大火逃难来京,但属下派人详查后发现,⽩宅实存,可他家长女早在出生三月便已夭折,家中大火更是子虚乌有。”
“…”符柏楠道:“可查到她的师门?”
符肆一顿,道:“未曾。”
“…”符柏楠垂下眼帘,

影中看不清神情。
一片死寂中,符肆的声音静静响起:“主⽗,您与司公,并无不同。”
静默良久,符柏楠菗出佩剑递给他:
“符肆,你来刺我一剑。”
寒风过境,嘶吼呼啸着打窗

中唱出一曲咆哮,一旦有机会便猛挤开轩窗,肆

而⼊。
⽩隐砚已不记得这是晚上第几次起

关窗了。
她窗柩上的扣搭坏了,夏秋时又不碍事,便一直拖着没修,谁知今夜忽起大风,来来回回腾折到最后,还是自己受苦。
用力合上窗,她打个哈欠正要上

,却听得外间细微的叩门声。
她一停,从枕下摸出匕首收在袖中,走到门旁冷声问:“谁?”
“…”门外无人应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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